夕阳欲坠、落日熔金。
楚焕睡了数个时辰，自圆日当空至天色渐沉，街上来往之人寥寥无几，百姓们大抵都回了家中与亲人共用晚食。
樊楼处处皆已换好了灯盏，静待夜幕降临。楼中轻声慢歌、丝竹清浅。楼外飞檐流灯、璀璨通明，自为城中一景。
可如此景色，雅间中人怕是无暇欣赏。
几缕霞光自窗口透入屋内，厢房宽敞、烛火幢幢，桌案上的净白瓷炉中燃出袅袅青香，更为雅阁中原本柔暖的氛围添了些许暮秋之感。
楚焕幽幽醒来，撑着身子轻咳几声，扯了软枕靠在身后。
他动了动肩膀，只觉得周身都乏累的很。头脑沉沉，呼吸也不顺畅。
正伏在案上打盹的女子闻声抬起头来。落日余晖之下，眼前之人憔悴非常。
分明只是睡了一个午觉的功夫，他却似乎在须臾之间苍老了许多。
章缨感知到了什么，僵住身子，木然望着眼前的男子。
楚焕调整好呼吸，侧头便对上了章缨满怀悲戚的目光，那道目光将他直直望着，似望进了他的心中。
“瞧什么呢？”他抬手晃了晃，稍作安慰：“无需伤感，我如今就如同这窗外的景色一般，是暮景残光了。”声音苍凉。
他将身子向内侧挪了挪，招手后又轻轻拍着床板，示意女子坐近一些。
“难得有这许多的清闲时间，我本想多撑上几日，再努力记一记你的样子。”楚焕自顾自说道：“看来，或许阎王寂寞，急着找人品茶下棋了。”
如此沉重之言被他说得轻描淡写，就仿佛眼前是旁人的生死，与他毫无半点干系。
章缨抿着唇挪了过来，坐在床榻外侧，并未言语。
自重逢起，她便知晓这一日很快会如期而至，也认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。可直至此时，她才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如何与他道别。
楚焕极缓慢的伸出手，两根手指捻住女子的衣袖，轻轻扯了扯：“章缨，如今我大限将至，有些话，想同你说上一说。”
未等章缨开口，他又继续道：“你原先说，在人间，守我至楚国下一个国丧。我还以为，再也没有机会与你相见了。”
“若是见不到你，我自然将这许多的痴话带进棺材里。可如今，你就在这里，就在我的身旁，那我也不必再矫情着缄口不言，将遗憾平白留在世间。”
看着楚焕极认真的面容，章缨点了点头：“我静静听着就是。”声音已有些许沙哑。
楚焕听了答复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似是在思索该从何处说起。
良久。
“章缨，过去不知多少个日夜里，我始终懊恼着，为何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。有着如此短暂的时限。”
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，他扯了扯嘴角：“说来也是可笑，年少时，我竟也在辗转反侧的如水夜色中感慨过，人生是如此寂寥漫长，无趣得很。”
“直到那日，你莽莽撞撞闯了进来，带着那样明艳鲜活的颜色，令我怔愣在原地，避无可避。”
章缨低下头，负疚道：“是我打破了你的安稳平静。若没有我，你会做个逍遥王爷，永远都是翩翩少年郎。”
“若没有你，我的世界唯有黑白，没有色彩。”楚焕闭着眼，摇了摇头：“起先，我也这般怨过你。可后来，我就明了，我并不是怪你扰了我的清净；而是怨你，不能一直扰我的清净。”
女子猛然抬起头，钗环叮当。有流苏因着她突然的动作而大幅摆动，珠坠蹭到了她的眸子，她眨了眨，内里尽是疑惑不解。
“章缨，我告诫过自己千万遍，你我并非同路之人，万万不会有所结果，莫要对你心存妄想。
可我究竟是何时对你生了情意呢？
或许是你在城郊林中养病的那一年又三个月里。我于日夜煎熬中，终于悟了，原来这种滋味就叫做相思之苦。
或许更早一些，那日你执着狗尾草，引逗着蝴蝶。蝴蝶扑扇着翅膀，带着你鲜活的笑意，撞进了我心里。
也或许是在你与我深谈阔论，斟酌利弊之时。我才知晓，这世间还有如此通透明达的女子。”
一连串的告白兜头砸来，章缨睁大眼睛，满目不可置信。
连续说了太多的话，楚焕有些气息不稳，仍断断续续说道：“我央求你留下来，其实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的。可你说要在凡间守着我，我欢喜极了。”
“我自是无法与你相配的，我清楚得很，也从未奢望过半分。”
“那年水患，我也只敢借口巡查灾情，躲在流民之中远远望一望你。”
“百姓拜着你，我便也跟着拜你。隔着一道洪流，我始终望着你，眼睛干涩得很。”
“你是如此的光辉万丈，仿若与我相隔遥遥。”
楚焕揉了揉眼睛，他也算杀伐决断、英勇一世，可此刻他心爱的女子近在咫尺，却不敢抬头看上一眼。
他咬了咬牙，继续道：“可是章缨，我本就是孤身一人，纵是痴枉一场，又何妨呢？
或许情之一物，越是极力压制，就越是疯长。待我想通之时，反而淡然了。”
他将手轻轻覆在章缨衣袖之上，声音带着些难以察觉的颤抖：“那日午后，阳光洒在你身上，你说你名章缨，要来辅我功成，落在我耳中唯有四个字。”
“在劫难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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